*蔣昕捷 沈巧紅 陳佩 呂明合 November 25, 2012 06:00 AM衝著冬蟲夏草超過黃金的身價，人們瘋狂追逐這些有著神奇功效的蟲草高檔保健品。然而，當下風靡的蟲草保健品不僅替代品存爭議，原料「張冠李戴」，而且在推廣行銷中肆意誇大功能，隱瞞可能的副作用。 凌晨六點多，深圳市區一個幽暗的角落裏，300多名老人像小學生般，圍坐在一起聽「健康講座」，很多人還未聽罷，就攥著一大把人民幣去排隊搶購冬蟲夏草含片。每4盒一個療程，售價3999元。當時執法人員徐洪水假裝聽眾混進現場蟲草禁用逾十年，他被驚呆了。最終，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南山分局沙河監管所查扣了這批價值17萬5000元的保健品。執法人員發現，該產品生產廠家是山東某生物工程公司，但生產許可證上的食品類別卻是壓片糖果。公安機關鑒定結果顯示，這些「冬蟲夏草含片」的確是糖果。辦案人員說，目前已有一人因涉嫌生產假冒偽劣商品被起訴，8人保釋候審。這幕發生在半年前的荒誕劇，恰如當下冬蟲夏草保健品市場亂象的縮影。隨著冬蟲夏草價格飛漲，各種以冬蟲夏草作為賣點的保健品演化出對抗腫瘤，提高免疫力，甚至壯陽等神奇功效，輕而易舉地成了保健品新貴。來自中國保健協會的資料顯示，目前各類蟲草保健品的市場銷售額在30億元左右。鮮為人知的是，早在2001年，中國衛生部曾令限制冬蟲夏草這類國家二級保護物種作為保健食品原料。2005年，接手保健品監管的國家藥監局更明確規定，使用冬蟲夏草的保健食品，必須以人工繁殖的菌絲體替代。「國家藥監局目前尚未放開使用冬蟲夏草製造保健食品。」中國保健協會市場工作委員會秘書長王大宏說，「除了早期獲批的一些產品外，一些保健品命名為『冬蟲夏草』，是對消費者的誤導。」衝著冬蟲夏草超過黃金的身價，人們接受了蟲草保健品每盒百元至千元不等的價格，然而，這些高檔保健品究竟是什麼？僅統計國家藥監局網站上以「冬蟲夏草」為名註冊的就有12款保健品，其中大多標明是以人工繁殖的菌絲體作為天然冬蟲夏草的替代品。
官方民間 認知差異 中國地衣學奠基人，中國科學院院士魏江春指出，所謂「冬蟲夏草」，實則是生長在蝙蝠蛾科幼蟲軀體上的子囊菌門真菌，人們可以以液體培養冬蟲夏草真菌方式，工業化生產無性型菌種，亦即通過複製途徑獲得冬蟲夏草的替代產品。冬蟲夏草的生長史包括分生孢子階段（無性型）和子囊孢子階段（有性型）。在人工培養、液體發酵等生產過程中，使用的冬蟲夏草菌種均為無性階段，故而其無性型菌種的正確鑒定問題特別引人關注。目前，蝙蝠蛾擬青黴正是被官方認定的冬蟲夏草真菌無性型菌種。國家藥監局在2005年發佈的規定：「保健食品的原料若使用冬蟲夏草，應以蝙蝠蛾擬青黴替代。」不過，有研究者認為，官方的認定「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冬蟲夏草研究專家、青海畜牧獸醫科學院沈南英教授說，早在1980年他就分離出冬蟲夏草菌種，後經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郭英蘭教授通過分離和形態學研究，確定冬蟲夏草菌的無性型為中國被毛孢。2005年魏江春完成了冬蟲夏草菌DNA鑒定，證實中國被毛孢的基因序列與天然冬蟲夏草一致。同年10月29日，中國菌物學會在北京召開研討會，中國從事相關研究的專家均被邀出席，會議中通過確認，冬蟲夏草菌的無性型是中國被毛孢。沈南英指出，蝙蝠蛾擬青黴雖與冬蟲夏草有相似的化學成分和藥理作用，但不是冬蟲夏草菌的無性型，其發酵菌絲體粉產品不應冠以「冬蟲夏草」或「蟲草發酵菌絲」，以免使消費者誤認為是冬蟲夏草製品。據稱，當下科學家們命名的冬蟲夏草菌種多達13個屬22個種名，由此發展出的「冬蟲夏草製品」多達幾十種。「這是蟲草保健品市場混亂的根源。」沈南英說。就在冬蟲夏草真菌菌種尚存爭議之際，一類以「蛹蟲草」為原料的蟲草保健品已然橫空出世。在當前近80款註冊的蟲草保健品中，以蛹蟲草為原料的占近一半左右。與冬蟲夏草只產於以青藏高原為中心地域海拔3500至5000米高寒濕潤的高山灌叢和高山草甸不同，蛹蟲草主產於雲南、東北、內蒙古等地區針、闊葉林或混交林地表土層中鱗翅目昆蟲的蛹體上，且早已實現用家蠶和柞蠶蛹人工批量培育。有意思的是，大多數蛹蟲草保健品在包裝和廣告上都愛用「北冬蟲夏草」這個別名。沈南英指出，如此做法涉嫌誤導，因為二者藥理藥效並不相同。從成本來看，蛹蟲草已經實現人工種植，市場價數百元一公斤，冬蟲夏草卻要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元一公斤，價格相差千倍以上。「冬蟲夏草和蛹蟲草的親緣關係就像小麥和大豆一樣，既不同屬，更不同科，屬於遠緣關係。」魏江春說。按照沈南英等一些科學家的觀點，那些以為自己吃了冬蟲夏草保健品的人們，不僅吃貴了，而且還吃錯了。
過度宣傳 誇大功能 儘管消費者可能「吃錯了」，但各類蟲草保健品還是靠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誇大功能、療效。事實上，即便是真的冬蟲夏草，「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冬蟲夏草對預防腎臟、肝臟纖維化（硬化）有不錯的功效而已。」魏江春說。2011年11月，北京市藥監局發佈保健食品廣告監測結果，取締發佈「智靈牌冬蟲夏草膠丸」、「壽世寶元牌冬蟲夏草（菌絲體）膠囊」等5個產品的違規廣告達10次以上。2012年5月，智靈牌冬蟲夏草膠丸被國家藥監局收回廣告批文。生產智靈蟲草膠囊的山東智靈生物工程公司市場部負責人坦言，有些銷售行為的確違規了，一些經銷商誇大宣傳，將加強管理。2012年兩會期間，中國工程院院士鐘南山稱，他關注保健品亂象6年，此前他買下「金蟲草雙參膠囊」、「力加力」兩款保健品送到廣東省藥監局檢測，發現其中含有偉哥中的化學成分，甚至比偉哥的劑量還增加了一倍。鐘南山指出，這些藥可能會降低血壓，導致心力衰退，甚至引起死亡，但是這些保健品上沒有任何說明。藥監部門資訊顯示，金蟲草雙參膠囊包裝盒上稱該產品係陝西安泰堂公司生產，但安泰堂行銷負責人稱，有人套用該公司膠囊文號，並已報告監管部門。或許是為應對當前冬蟲夏草保健品市場的亂象，2012年8月，國家藥監局公佈了「冬蟲夏草用於保健食品試點工作方案」，這意味著官方時隔十年之後，開始允許冬蟲夏草直接用作保健食品的原料。「方案」對企業蟲草來源、研發、生產、檢測能力，特別是企業經營規模做了具體要求。譬如「試點企業保健食品工業產品年銷售額10億元以上（原產地保健食品生產企業可適當放寬）」。「冬蟲夏草的產業規模已經超過100億元，蟲草生產企業早就想進軍保健品市場了，但這個門檻太高了。」青海省三江源藥業公司董事長紮西才吉說。這家青海最大的冬蟲夏草生產企業年銷售額3億元。青海省冬蟲夏草協會會長拉加才旦表示，青海目前沒有營業額10億元規模的企業，協會將向國家申請降低門檻。拉加才旦同時也在籌畫青海冬蟲夏草研發基地，試圖加強研發能力。「全世界與冬蟲夏草有關的專利有170多項，但中國只有77項，沒有蟲草資源的日本卻有68項專利。」魏江春記得，曾有一家知名的美國保健品公司想引進冬蟲夏草，當時提出3個條件，必須說明冬蟲夏草的療效（有正式臨床報告）、活性物質（什麼成分起作用）和作用機理，3個條件中有1個滿足就可以進口。結果中國國內各廠家1個都拿不出來，只能跟美國人說這是「中華瑰寶」。「冬蟲夏草到底是什麼成分起作用，搞清楚後才可能進一步開發，才可以走向國際市場。」魏春江說，「現在的問題是，監管決策需要多一些科學支撐，商業開發也還停滯在拚命賺錢的階段。」
市場販售 兩成假貨 冬蟲夏草現在被與其外形相似的亞香棒蟲草等雜草代替，為了增重，甚至添加金屬粉、鐵絲。採購商不得不採購了X光機和金屬檢測儀，以便隨時鑒別真偽。全國17個中藥材專業批發市場，摻假、再加工的情況早已屢見不鮮。保守估計，藥材市場上至少有兩成是假貨。古飛為緩解焦慮、心悸和長時間失眠，在過去的3年裏，他一直靠一劑朋友推薦的中醫方子改善睡眠：包括五味子15克泡一次，柏子仁12至20克一次，一天吃三次。在傳統中醫的記載中，這兩味藥均有安神寧心、治療失眠的功能。「這是大家吃過的方子，很有效。」67歲的古飛說，2009年從美國回中國後，他一度靠此入眠。此前，他曾在美國待過17年。自2011年後，他為了省錢，從西南最大的中藥材市場「成都荷花池中藥材專業市場」直接購買藥材，但服用浸泡的藥物後，卻發現再次失眠。「口味不對。」在購買多種樣品比對後，古飛發現，五味子的浸出物本應呈酸味、紅色，但從中藥材市場買來的藥材卻淡而無味，浸泡前乾癟黝黑，大小只有正常五味子的二分之一。柏子仁則更誇張。淺黃色的柏子仁入水後，徐徐漂浮在水杯中央，數分鐘後真相落於杯底：漂浮的柏子仁稀稀疏疏，而沉降後曬乾的砂子足足裝滿了小瓶子。
獨活切片 冒充當歸「我買的五味子就是藥渣。」在經過數個月與藥材販子們的多次攀談後，古飛堅信自己已經找到了真相，「這樣的五味子是萃取後的廢物。」一位成都中醫藥大學中藥教授很肯定地告訴古飛。所謂「萃取」是指藥廠製藥過程中，用酒精萃取、熬中製有效成分。中國民族醫藥學會會長諸國本指出，藥材萃取後就成了藥渣，按照規定應當銷毀。但經過藥販子包裝，這些藥渣被重新擺上了藥攤。「過去造假都在原材料的等級分類上，如把二等貨的中藥材作為一等貨來賣，但現在在中藥的種植、飲片的加工各環節，廢物利用、以次充好、以假亂真幾乎無處不在。」從事中藥工作50多年的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市場司原司長駱詩文說。據甘肅岷縣中藥業人士介紹，在渭源、隴西等地，大量種植獨活早已成為奇談。「獨活切片後冒充當歸。」獨活也是中藥，切片的獨活和當歸相似。而在中國最大的蟲草交易市場荷花池，古飛所見令人咋舌，冬蟲夏草現在被與其外形相似的亞香棒蟲草等雜草代替，為了增重，甚至添加金屬粉、鐵絲。採購商不得不採購了X光機和金屬檢測儀，以便隨時鑒別真偽。古飛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他甚至讓助手帶著攝像機和錄音筆，記錄下了調查全過程。「越貴重的藥，越容易被假冒。」長春中醫藥大學藥學院李宜平副教授說，哈什螞有效成分應取自雪蛤的輸卵管，但現在，市場上充斥的卻是其他蛙類的產物，「澱粉做的都有」。而摻假的哈什螞油更多，「在裏面摻10%至20%偽劣品，一般人很難判斷」。為了保證藥效，駱詩文現在不得不親自跑到藥材市場親手選藥材、親手炮製飲片。「很多人說中醫不靈，但其實是中藥不行。」他感慨說，中藥材品質從未像今天這麼差。
造假專業 原料著手「藥材專業市場是造假專業戶，這幾乎已成公開的秘密。」中國現代中藥雜誌主編趙潤懷說。中國17個中藥材專業批發市場，摻假、再加工的情況早已屢見不鮮。由於獨活、歐當歸的摻入，原料是25元的岷縣當歸經過千里跋涉，在安徽毫州切片損耗後，價格竟變成比原產地還低的17元。「保守估計，藥材市場上至少有兩成是假貨。」要求匿名的權威人士說。中藥包括中藥材、中藥飲片、中成藥。其中中藥材是中藥飲片的原料，中藥飲片是中成藥的原料。亳州一家要求匿名的藥企經理回憶說，2003年，接到舉報的國務院督察組把剛剛從大藥材市場上搜來的一大包假藥甩到了亳州市領導的面前，嚴厲質問。但經過多次整治後，毫州中藥材交易市場藥材造假的新聞仍頻現報端。「藥材市場主要控制在攤主和採購仲介手中。」在扮演成中藥鋪老闆多次探訪荷花池市場後，古飛正逐漸接近行業潛規則。「中藥材的攤位，一般只擺樣品，供採購商看樣，更多的交易其實在場外。」在荷花池市場外，圍著外地採購商攀談生意的採購仲介隨處可見。在今年暗訪中，仲介說，只要客戶需要，他們能提供各種「價位、檔次」的產品，「要加粉的、不加粉的……什麼都有」。古飛用影音設備記錄下市場造假過程後，曾向市場方和職能部門反映情況，甚至找到了成都市公安局食品藥品犯罪偵查支隊，但攝影機留下的畫面記錄下了部分接待人員的行為。荷花池市場管理方成都國際商貿城發言人楊帆坦承，由於攤位分散，造假情況很難徹底根治。為了保證品質，一些有實力的醫藥企業早已拋棄交易市場，直接赴產地購買。「我們的採購員都是直接從當地農戶收貨。」匯仁集團飲片公司經理肖建國承認，「只有小品種的藥材，才會選擇到市場購買補充。」
中藥GAP 半途夭折「資源緊缺、價格過快上漲，品種混亂、假冒偽劣增加，中成藥投料缺乏監督，已成威脅中藥行業生存的問題。」諸國本說。在中藥行業進入工業化生產時代後，這一矛盾尤為突出。產業化造成的週期性供不應求，一度影響到了藥材的品質。上海中醫藥大學中藥研究所所長王崢濤說，他讀博士時，藥材收購站還實行統購統銷，藥材大小、顏色、年份不符合的一律不收。而現在，如此做的企業幾乎鳳毛麟角。「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六月砍來當柴燒。」駱詩文說，藥材採收本有嚴格限定年份及時節，不按時節採摘的中藥材，跟爛木頭並無二樣。但現在中藥材市場價格起伏很大，遇到價好的年份，農民和採購商都會急著提前採收。「中藥的工業化生產，對原料的品質穩定性要求很高，對有效成分含量、有害成分含量也有明確要求。」李宜平說，為了保證中成藥的品質，它需要有穩定而優質的中藥材供應源，此前業內一度將希望轉向中藥材生產品質管制規範（GAP）的推廣。GAP旨在推動中國中藥材種植集約化、規模化和規範化，以及解決中藥材行業的標準化問題。「現在的GAP推廣困難重重，進展緩慢。」中藥材GAP專家組首席專家周榮漢教授說，已認證的企業及基地已出現「回潮」。目前，GAP已正式啟動11年，目前中國已認證了51個品種，59家企業，以及66處中藥材生產基地。而中國常用的大宗中藥材品種約有360種——這意味著按目前速度，完成這項工作至少還需60年。「藥企有一大堆苦水可吐，中藥材價格高了，成藥價卻不能提高。」諸國本說。醫院、藥店等中藥材的零售終端在採購時只認價格，已認證的藥企和種植基地在中藥材品質品質上的投入很難獲得回報。「過去管醫院，我曾提議說三甲醫院能不能用一級飲片，他們拒絕的理由就是『藥價不跟我們配合』。」「好的原材料，體現不出價格來，企業很難有積極性。」匯仁集團飲片公司經理肖建國說。在諸國本看來，目前中藥材涉及農工商產供銷各環節，但各個管理部門「都想從這塊金字招牌撈點好處，卻沒人投入」。以中藥飲片泡製為例，駱詩文指出，此前中藥飲片泡製老專家王孝濤曾想利用所學留下著作，「當時出版社要20萬元」，但因沒有部門同意批經費，最後只能留下遺憾。周榮漢同樣感到茫然。「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們到底歸誰管。」周榮漢說，之前原國務院副總理吳儀主抓中藥行業，國家藥監局曾負責統籌協調。但隨著藥監局領導出事，藥監局權力被收回，中藥行業更遭冷落。「有時候調研看到行業存在的問題，回到北京都不知道該向誰反映。」在中藥業界看來，加強中藥的管理，恢復藥品的基本分等，應當首先考慮。其次，中藥材儲備制度也亟待建立。「過去中國藥材公司搞儲備，就可以調控中藥材的資源調配。」肖建國說。他建議，採取國家和企業共同建設的模式，國家為中藥材儲備投入一定的資金，同時讓地方上的大藥企按區域承擔儲備任務。(取材自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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