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科醫生荒:難以彌補的20萬缺口 北京新浪網 (2016-03-10 18:25)2013年6月10日,廣東佛山,兒科醫生何小城下班了。他從前一天早上6時一直堅守崗位到第二天的中午11時。早上8點,60歲的劉曉雁的診室里已經擠著6名家長。她是首都兒科研究所附屬兒童醫院(下簡稱:兒研所)皮膚科主任醫師,也是兒研所首位成立工作室的專家。已經退休被返聘的劉曉雁每次出診都是特需號。在她的門外,仍然有至少100個病曆本和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患兒家長。而皮膚科的普通號有5位出診醫生,他們擠在4個診室里,每天需要面對的是一千多名患兒。2015年,兒研所的三百多名醫生診治了216.97萬名患兒;北京兒童醫院的就診人次則達到317萬。這兩家兒童專科醫院的工作強度折射齣兒科醫生的人才缺口。國家衛計委的數字顯示,在中國,0-14歲的兒童約佔總人口的20%,而目前兒童專科醫院僅有99家,占醫療衛生機構總數的0.01%。2014年,每1000人擁有執業醫師為2.12人,而每1000名兒童僅擁有0.53名兒科醫生。目前兒科醫師有11.8萬人,這意味著中國兒科醫生的缺口已達到20萬人。「累、窮、險是兒科醫生荒的原因。」南方醫科大學珠江醫院兒科主任王斌這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現在不是搶人才,而是搶人」早上8點是劉曉雁的上班時間,但她總會提前在7點半出診。在這間10平方米的診室里,兩位主治醫師坐在劉曉雁對面,作為她的助手。她們每天至少工作12小時,才能完成一百多個患兒的診治。中日友好醫院副主任醫師許鵬飛在兒科工作了28年。2012年1月7日那天至今仍讓他難忘,他清楚地記得,從早上7點到晚上7點,他看了170個病人。28年中,許鵬飛上了25年夜班,每四五天一次,從下午4點半到第二天早上8點。每次值夜班的兒科醫生只有1位,高峰時,他要面對將近200個病人。「下夜班后,我根本開不了車,精神太緊張,太累了,踩油門都難。」許鵬飛只能在醫院睡一覺再回家。在醫院工作,意味著沒有8小時工作的概念。一些醫院的兒科規定,24小時值班的醫生,第二天上午還需要出門診,連續工作會超過28小時。「周末不能放下所有工作去休息,就算不當班也要轉一下病房。」王斌苦笑了一下說,「我們都不算小時,只看有沒有時間休息。」而在兒研所,兒童外科的大夜班要上36小時,內科一次連班則達到48小時。如今,許鵬飛不再上夜班,10個年輕醫生成為兒科急診和夜班主力。但是,如今有4名醫生同時懷孕,1位患病,「一下子一半人上不了夜班,排不出人來,剩下的人就要彌補這個工作量。」2015年,許鵬飛有3個同事辭職,「壓力太大了」。但招聘兒科醫生卻一直是醫院的難題。2016年,中日友好醫院的兒科招聘來參加面試的只有1位。許鵬飛說:「現在不是搶人才,而是搶人。」醫院更願意招收有臨床經驗的臨床型博士,因為科研型博士需要醫院重新培養,經歷3年的輪轉期,3年內將無法出診,這意味著短期內難以減輕其他醫生的工作負擔。「現在我們退而求其次,但科研型博士也都沒人來。」王斌也有同樣的感受,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醫學院擴招本科,畢業生並不少,都說就業困難,但兒科反而招不到人。」醫藥英才招聘網的數據顯示,截至2016年1月底,兒科醫生的招聘需求較去年同比上漲18%。其中北京、上海、廣東同比分別上漲19%、23%、18%;二線主要地區,四川、江蘇則分別同比上漲22%、21%。兒科醫生的緊缺狀況在二、三線城市更為突出。2014年上半年,大連市公開招聘兒科醫生卻無人報考,大連兒童醫院一年內共有40多名兒科醫護人員辭職。在河南,平均每4870名兒童才擁有1名兒科醫生;在內蒙古,每1000名兒童擁有的兒科醫生僅為0.17名……「七八年制的醫學生幾乎沒有乾兒科的,真正自己選擇兒科的比較稀有。」王斌說,「成人科挑剩下的、沒有好地方去的才去兒科。」1999年,醫科院校的兒科系停止招收本科,這被認為是兒科醫生缺失的主因之一。今年1月26日,14位四川省政協委員寫下聯名信,呼籲教育部恢復本科專業目錄中的兒科專業。如今,國家衛計委正協調教育部恢復兒科學專業本科招生,這將成為衛計委2016年的工作要點之一。2月24日,國家衛計委科教司副司長金生國稱:「針對兒科醫師緊缺現狀,將著力加強兒科人才培養,到2020年,力爭使兒科醫師達到14萬人以上,每千名兒童擁有的兒科醫師數達到0.6人以上。」然而,同樣不設本科專業的還有眼科、外科、內科、皮膚科等,卻沒有面臨相似的困境。醫生中還流傳著一句話:「金眼科、銀外科,千萬不做小兒科。」「醫學應該是全科教育。」不止一位兒科醫生這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並不認為不設本科是兒科醫生荒的主因。李昕是江蘇一所211大學臨床五年制的醫學生,在大專業分流時,學生要選擇臨床或兒科。李昕記得,當時一個三甲醫院的副院長為他們講解兒科醫生的職業規劃,學校也鼓勵學生選擇兒科,並提供了很多優惠政策,比如獎學金傾斜、優先保研,甚至這家三甲醫院願意100%接收兒科畢業生。「其實我當時有點心動,但別人都說傻子才選兒科。」最後,兒科方向的40人名額沒有招滿,將近200人選擇了臨床。「現在的問題是,就算恢復本科專業,人家也不來。最後變成分數不夠被迫去讀兒科有什麼意義?」王斌並不認為醫學院校招收兒科本科生能解決如今的困局,「這個職業不受待見,不受尊重,誰會來做呢?」
喊打喊殺的家長們 9點57分,工作將近4小時的劉曉雁第一次起身,她要為十幾個患兒做激光治療。「孩子一會兒還上課呢!」「孩子要驗血還沒吃飯。」「你們為什麼要加這麼多號?」焦灼等待的家長們開始抱怨。保安開始維持秩序,「看她的號不要著急,要拿出五六個小時的準備。」走廊里,孩子尖利、無休止的哭聲讓這裏的噪音一度達到高分貝,相當於站在一條無法聽清對方談話的馬路上。診室里,一個父親熱得撩起衣服,露出肚皮。有的孩子站到椅子上、甚至醫生的桌子上。「一天下來,腦子都是蒙的。」一位醫生說。兒科醫生長期面臨的是嘈雜、無序的工作環境,還有更為尖銳的醫患矛盾。「在外國,醫生不會在孩子哭鬧時看診,要等孩子平靜下來才行。」王斌介紹說,「在中國,孩子在哭家長都要一巴掌扇過去,如果我們讓孩子出去玩一會兒,平復好再回來看病,家長都不能接受。排隊的人實在太多了。」魏琪(化名)帶著孩子從安徽趕來北京,為了掛上劉曉雁的特需號,已經排了3天隊,他不得不交給號販子500元。早上8點就來候診,但直到11點也沒有排到他。在劉曉雁離開的一小時里,門外的叫號護士撐著太陽穴,看著面前幾十個病曆本說:「今天看得慢了,對你們負責才看得慢啊。」但依然有家長對她喊:「你們怎麼排的隊?病曆本兒都不動,是不是按照號走的?」為了挂號,這位家長前一天晚上12點就來到醫院。但在她之前,還有早就預約好的複診加號。一名穿過人群的醫生被患兒家長訓斥:「看著點,別碰著我孩子。」醫生沒有搭腔,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不算什麼。」另一位醫生粗略計算,科室里有三分之一的醫護人員被推過、打過,「這個數字還不夠可怕嗎?」王斌的科室主要治療危重症患兒,他們是比成人更加脆弱的生命。醫學是不完美的科學,患兒離世,家長髮簡訊威脅「要殺你」。對他來說,面對喊打喊殺的家長已經習以為常。在許鵬飛眼中,風險最大的是發燒等變化快的兒科疾病。曾有一位患兒從發燒就診到離世只有3天時間,「看得越多,面臨的風險越大,出了問題沒人保護。」如今,許鵬飛希望能漸漸取消自己的門診,把重心放在治療過敏、自閉症防治等專業病上。兒研所宣傳中心負責人池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每當出現醫生被刺、被打的新聞時,有的醫生甚至不願坐在背對門的工位上出門診。一名兒研所的保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見過吵架的、打孩子的、拚命給醫生塞紅包的、甚至醉醺醺的家長。還有家長阻止醫生下班,「她為什麼下班?她有孩子嗎?」一位上海的兒科醫生在朋友圈寫道:「今天急診當值,被家屬吼了一句『你沒吃飯關我屁事』,開始沒什麼,後來寫著、寫著病史,發現有水滴到本子上,我才知道是自己在流淚……」劉曉雁的一位同事複述這段話時,紅了眼圈。更加脆弱的是一位郊區二級醫院的兒科醫生,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每次接夜班前,都要在家哭一場,因為她不知道今天要面對的是什麼。「上班前誠惶誠恐,心裏直哆嗦。」12點35分,在診室門口被家長抱在懷裡的孩子已經睡著。一個血管瘤患兒家長拿著孩子的照片衝進劉曉雁的診室。「好多人都是問一下、問一下,能排隊問嗎?」叫號護士沒能攔住他。一直笑容滿面的劉曉雁終於說了一句重話:「你們都說著急,然後就理直氣壯直接插進來。」這時已經是下午1點,還有9個家長抱著4個孩子擠在她10平方米的診室里。1點40分,護士走進診室,攔住還在排隊的患者說:「主任要吃飯了。」但20分鐘后,劉曉雁才結束了上午的看診。她坐進隔壁不到10平方米的休息室里,和8個醫護人員擠在一起,往嘴裏塞了一口方便麵,此時麵條已經提不起來,這是護士1小時前為她泡好的,也是她多年來的午飯。「兒科醫生不需要同情,哪個科室的醫生都辛苦,就像各行各業都需要尊重。」劉曉雁說。可是,「這個行業、這個群體充斥著不被尊重的感覺。」許鵬飛說。1個月前,他終於決定不再為病人加號。「這樣看下去,有什麼意義呢?我再怎樣透支自己的身體,患兒也不會減少。」2015年,中日友好醫院兒科急診樓的玻璃被家長砸碎了。在成為一條簡短的社會新聞后,事情不了了之。許鵬飛覺得心寒,「砸就砸了,賠錢就完事了。」
「虧本買賣」雖然,「被承認的感覺比收入重要得多」,但兒科醫生的付出和收入難成正比是醫生中繞不開的話題。2015年,王斌的科室創收九千多萬元,這在兒科幾乎是天文數字。「我們是院里的優勢學科,創收能力強,因為大多是危重病人,需要各種治療手段和醫療設備,但醫生的勞力並不值錢。」有家長問王斌:「你年薪沒有400萬也得有300萬吧?」王斌苦笑著說:「我工作10年不吃不喝一共能有200萬吧。」50歲的王斌是正高級職稱,同時是碩士、博士生導師,如今年薪不到30萬。王斌和許鵬飛都工作了將近30年,至今沒能在廣州、北京買房。據醫藥英才網招聘數據顯示,北京、上海、廣東三地兒科醫生的平均月薪分別為7317元、8907元和6893元。中華醫師協會兒科分會調查發現,兒科醫生的工作量平均是非兒科醫生的1.68倍,而收入只佔成人科醫生的46%。這樣的收入差距,讓年輕的兒科醫生向許鵬飛抱怨:「同學聚會都不敢去。」在以葯補醫的情況下,兒科用藥比成人科室少很多,也意味著兒科醫生的收入遠低於成人科醫生。譬如,一個止咳的氨茶鹼片,1歲以下的兒童吃五分之一片,成人則吃1片。2012年,時任衛生部部長陳竺曾在全國衛生工作會上提出,2015年,所有公立醫院要全面取消以葯補醫,這將是「十二五」醫改需要突破的關鍵問題。而公立醫院的創收壓力仍在增加,「醫院院長每天早上醒過來,要是知道醫院虧本,他得自殺。」一位兒科主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醫療機構仍然難以做到「收支兩條線」。2015年,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所長、中國工程院院士鍾南山在「兩會」上提出,雖然醫改目前實現了醫保廣覆蓋,但公立醫院80%的收入仍要靠醫務人員創收。「政府給醫院的支持不到醫生總收入的四分之一,這根本體現不出公立醫院的公益性,也永遠不能做到醫藥分家。」在三甲醫院里,兒科在經濟上的貢獻率是最小的,幾乎是虧本「買賣」。一位三甲醫院的院長對兒科主任說:「我不求你們掙錢,別拖後腿就行。」醫生待遇低、工作強度大,患者就醫體驗差,醫患矛盾尖銳,這樣的惡性循環讓醫學生對兒科望而卻步。「如果兒科醫生不能過上體面的生活,窮巴巴、這麼辛苦,還要負這麼大責任,為什麼還做醫生?」一位三甲醫院的兒科主任向《中國新聞周刊》抱怨。「現在的醫改更強調覆蓋全民,逼著醫生把所有老百姓服務好。但是,逼得了第一代人,第二代人就不來了啊。」王斌說,「如何吸引社會精英進入這個行業,讓這些醫生給患者提供更好的服務,才應該是醫改的方向。」作為領導,王斌也會告誡年輕醫生需要「奉獻、艱苦奮鬥」,但他也知道,「僅僅依靠精神力量能支撐一個行業的長期發展嗎?」
難解的應對方案下午4點,中日友好醫院兒科門診的樓道里仍然擠滿家長。4個大人帶著一個孩子來看病,幾乎是標配。這讓醫生不得不花費更多的精力為4個家長答疑解惑。「每天面對這麼多人,難免有時候說話就簡單了。」許鵬飛說,「精力有限時,實在沒法加號,患者就說你沒有醫德。」2016年2月19日,北京市醫管局決定,市屬醫院將建立移動預約挂號系統,取消醫生個人手工加號單,由醫院統一管理加號許可權和額度。在劉曉雁看來,一些行政干預讓醫生更加為難。1月30日,針對「兒科醫生荒」,國家衛計委做出工作安排:「兒科醫務人員不足時,可以對高年資內科醫務人員進行專業培訓,充實兒科醫療力量。」無論是內科醫生還是兒科醫生,都難以理解這項措施。「兒科醫生不足,內科醫生頂上,這不是公開讓內科醫生非法執業嗎?」2015年,國家衛計委發佈通知,要求在醫師資格考試中,對兒科和院前急救崗位從業人員,開展加試相關專業內容的加分考試,也就意味著兒科和急診醫生可以獲得降分錄取。「降低門檻只能讓人以為兒科醫生是成績最差,在醫生里是劣等的。」這樣的做法令兒科醫生心寒。不止一位兒科醫生如此抱怨,「主管部門覺得兒科不重要,可以被隨便替代,也可以降分錄取,好像我們可有可無,什麼人都可以做兒科醫生。」晚上8點,劉曉雁終於送走最後一位患者,關上了運轉將近13小時的電腦。而前一天,劉曉雁晚上9點才離開醫院,比她更晚下班的是科室護士。「年輕大夫想不明白,為什麼我要這麼(拚命)干。」劉曉雁說,自己不是沒有其他選擇。每周三,她也會在就醫環境更好的私人診所出診,在那裡她的出診費至少是兒研所的4倍,她有更大的辦公室和更安靜的診療環境。劉曉雁打了個哈欠繼續說:「因為我知道,還是在公立醫院能面對更多、更普通的患者。」2015年12月18日,兒研所的門診信息系統癱瘓了大約9小時,全部改成手工作業。醫生們自嘲:「電腦都累了,何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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