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月刊】臺大「論文造假」流行後的省思 2017年02月16日（金傳春／臺大公共衛生學院流行病與預防醫學研究所教授及臺灣公共衛生促進協會顧問。自1986年至今，長期關注高等教育議題，曾撰寫《如解臺灣通識教育習題》、《最具影響力的美國教育家科爾》等80多篇高教文章。） 2016年11月中臺大發生「論文造假」事件時，筆者恰在美國開會，好友問：「怎回事？」由於公共衛生學院已於1993年自醫學院獨立，一時怎麼也想不通為何有多篇造假論文是在擁有最勤學年輕一代、孕育許多傑出生醫校友與囊括最多中研院院士的母院完成，而又能刊登於不同年的國際知名期刊？讓原本單純的科學探索，抹上惡意的烏雲！初步調查知摧毀臺大校譽的黑手行為，已在數種國際頂尖學刊馳騁十多年，且肇事者含教師群，這些年來應也潛移默化教出不少上行下效的徒子徒孫！又因高層行政首長缺高風亮節和遠見、無壯士斷腕魄力與似蝸牛的行政效率，事發兩個多月後，被調查的相關負責人仍在大學任教，每天發揮主導影響力！無可諱言，教授有傳道教化重任，絕不能卸責反最先責罰博士後研究員為代罪羔羊，豈可背道而馳? 臺大取之於納稅人大量的社會資源，加上5百億的補助與校務基金，並享有各界的高度信賴與尊重，應肩負最大的社會責任，卻僅圖利於少數頭頭與其團隊，操控升遷或搶佔高職，讓多數年輕教師資源匱乏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卻被強求產出頂尖期刊的論文！造假多篇的學院，往昔要求論文積分點數，近年力求精進，改為各領域的前百分比期刊，越改越糟！此舉與歐美一流大學重視論文的科學貢獻作風迥異。究竟是不誠實的狼群已成隊在先？還是在此不合理的升等制度下，若巧遇投機者，只要領頭羊一招手，隨即催生不少追求科研速成的臨床醫師與研究人員搭乘跨領域的順風車扶搖直上？造就跨多科、所的另群易升遷、甚被推薦勇奪各獎的常勝軍，校風丕變，更忘了臺大校訓「敦品勵學」！是否惡劣升遷制度有推波助瀾之效？還是參與者的人文教育不足引發價值觀錯亂而致禍？有待社會科學學者深入探究。 事發後，不少人問：「這是臺大醫學院獨有的現象，還是臺大校園也已沉淪？抑或是全臺灣四處可見的怪象？」至此，驚覺學術界的知識分子不能再沉默，亟需自省後挺身凝聚正義力量，盡速撥亂反正，導至正向影響。 綜觀2017年1月13日臺大校方的第一波調查記者會後，深切體會：
（一）科學研究者應勇於發揮知識分子的道德勇氣，杜絕「造假」 深信絕大多數的臺大與國內生醫研究者是兢兢業業做研究，然而此「造假怪象」已在校內流行了一段時間，「感染源」仍持續存在，問題會以「等差級數」呈現，但「人傳人」的傳播途徑會突顯「等比級數」上升，因此未來防治需杜絕「感染源」與「打斷傳染途徑」雙管齊下。此時，教育界的自省團結力與凝聚共識，最為重要。平心而論，科學研究和人文傳統的建立，特需優良體制與具遠見、學養、無私的領導者前瞻擘畫，加上國家社會的鼎力支持，歷經數十年（甚或百年），才能生根和結果。
（二）教師應嚴以律己遵守倫理，才能正確教導學生與研究人員 最痛心是研究生夙夜匪懈獲得實驗結果後，指導教授卻以公關方式轉交另一學者當第一作者，而學生卻無從置喙的亂象！雖然許多歐美澳大學設有科學、倫理及社會（science, ethics and society）的碩博士生必修課程；但若老師尚無廉正（integrity）是非，即使有尖端的科技發展、再高深的學術研究，也無法完全杜絕諸多沽名釣譽的學術詐騙者橫行。希冀此次臺大論文造假的流行，敲響臺灣自學術研究者至社會賢達提升倫理與正義的警鐘，並系統化客觀分析國內外違反教研倫理的實例，製作教材，以茲警惕。
（三）建立多元拔擢優秀大專院校教師體制，特注重身教操守與學生人格養成 尊重他人智慧與努力是教師應有的操守，不當掛名有違教育真諦。為何臺灣此問題這麼嚴重?是否因國內向來未嚴格審察教師道德志節、求實科學態度及尊重研究生貢獻？還是不當升等制度屢釀後患？追溯造假論文如何起源？發現學習者實驗數據從未失敗、意外漂亮而得師長默許，造假論文屢次快速投稿著名期刊成功，甚而食髓知味，速增參與者；再加上假論文多的該院教師升等過度重視科學引文指數（Science Citation Index, SCI）高的國際學刊，長期下來，嚴重打擊敬業不屑追求名利者的士氣！事發後，坦言教授先遭報復，噤聲者增。再再顯示急需徹底檢討該單位的評鑑制度、過程及甚或掌握資源主其事者對教育理念與正確人生哲學觀的漠視！必須盡早修正。教師升等在著名學府僅需提出3~5篇最佳論文，供切實評審其貢獻及解決了哪些重大問題，若規定績優論文加分需領域排名前15%的國際期刊，實忽視最重要的每個環節科學貢獻的本質，卻以毫無價值判斷、空洞又不經慎密思考的期刊影響係數量化評比論文的重要性，完全缺乏求真理、真知的學術探究態度，不負責地誤導年輕教師與大學的未來！學術研究絕非一蹴可幾。即使諾貝爾獎主與我國院士也常由排名在15%外的學刊累積努力；只要資深教授水準夠高，人才激勵人才，造假、走後門、亂塞人馬入系所及推薦唯我族類搶佔要職等等似圖謀掌控更多資源的共生結構，根本不會出現！也不致破壞整體臺灣科學的多年國際信譽，還要校方費時調查。更難過的是調查委員有不少近年被臺大高層聘任與有意角逐首長者，未落實利益迴避，又出現不齒的多次報復，至今仍未公布真相，難讓人信服！ 因此，大學教師升等應首重教育熱誠、哲學觀、身教與教法，並嚴審是否有違學術倫理；其次是實質評審學術研究的發明、洞見或提出新治療法，以及具體的社會服務貢獻(如減少疾病發生率、降低致死率、推動民間教化、協助改進政策等等)，即多元化的升等評量，如同有能跑百米的，有會撐竿跳的，也有少數像楊傳廣十項全能的，要鼓勵所有奮進於某項工作而貢獻卓著者，讓教師人才多元化，才能教出活潑、敢創新及青出於藍的下一代。 顯然地， 重視大學教師與行政主管的人格操守、明辨是非的人文素養及改進多元評量的升等制度，誠為臺大當務之急！
（四）大學行政首長選才制度急需釜底抽薪改革 大學是教育單位，為何專業不足者仍可通過博士口試？又一帆風順快速升至教授？更令人訝異的是居然還被成功推薦奪得多種獎？為何每一環節均出了問題？難道是評審委員僅看論文篇數而無口試篩選？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不願得罪人的唯唯諾諾者佔多數？還是臺大少數高層主管權力過大而喜好拉拔自己人馬已成宿習？並沒有傅校長對師資嚴格要求而擋掉人情包袱的堅持！因此未來臺大與有類似問題的其他大學首長的擇選制度，需痛改前非，深入討論後全面改革，做法應首重品格操守、價值觀與教育理念，絕不能再仰賴內部連名與選票機制，防杜追求名利歪風！尤其近年臺大的行政首長出線太重視內部取才與票數，對外求才若渴的胸襟不足，遴選委員也起不了大作用，由兩次校長選舉一再發生醫學院投票部隊多只選該院一人而勝出的缺失，讓校園自選校長後，黑幫利益交換遠大於教育理想與社會責任，校風不振！有志者遠離行政，久而久之，淡泊名利者少，難以栽培具知識分子風骨的領航將才！十多年前，遇見哈佛大學醫學院的癌症大師福克曼（Dr. Moss Judah Folkman）教授兼臨床醫師，他滿懷熱忱，時刻動腦筋思考研究問題，70歲仍參加細胞訊息學會學習。續讀了資料，發現在福克曼年輕時，資深教授早看中他的熱誠，為了請他接任波士頓兒童醫院外科主任，還特找來外科高手教他，於是福克曼34歲即成為哈佛大學小兒外科教授，是該校醫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可見一流大學培養教育學術領導人才首重慧眼識英雄的氣魄與胸襟，尋覓能擔當大任者，再悉心拓增歷練，有循序以進的相知相惜感人作法。唯有真正的人才，方有惜才的襟懷。
（五）大學的人文教育有待加強 臺大醫學院有得全國聯考生物醫學組最高分的秀異學子而教之的福氣，惜人文教育不足，升等、評鑑、得獎、爭取高額研究經費等己利取代好奇心，反成為科學研究的驅動力，急功近利旺，完全抹煞追求科學真理的崇高精神與鍥而不捨的精進態度。越高職者掌握越豐的校內外資源，多年來學術分贓加上獎項評審的人謀，中生代突然警醒校內已漸形成串聯龍、虎、豹、狼、蛇的強大共生勢力，年輕教師噤若寒蟬，難怪4年前臺大校長遴選委員會來醫學校區，出席者多為50歲以上，未見滿懷憧憬的年輕教/醫師之仗義直言！
（六）近親繁殖難養成高品質的秀異人才 遺傳學警示近親繁殖小鼠（in-bredmice）較難抗外來感染，因此學院中的老師、研究人員與同學越多元化，彼此相互學習成長，又能拓寬胸襟。在執筆《遠見雜誌》哈佛專輯時，發現異質化是優質的前驅步驟；若該校有12棟學生宿舍，不會同棟宿舍有2學子來自同一國，寧願費時募款自開發中國家找來第13位學生，可見關切教育者是念念不忘未來社會需要怎樣的人才，如傅斯年校長的高瞻遠矚。惜全臺灣聯考常勝軍久在同一學院下奮戰，加上親屬、師生、學長∕姊等密切關係，同質性過高，反減少年輕時的廣泛視野。未來禮遇外聘優秀人才，才能展現大學的新生命力。
臺大與臺灣的高等教育力挽狂瀾有5項重要任務：（1）建立長遠的優良體制：尤其是行政首長選罷規則，屏除選舉歪風； （2）強化教師陣容、德性操守及盡速改進教師評估制度：竭心盡力爭取最優師資，寧缺勿濫；並依各院∕所發展特色與師資需求，建立合理的評估制度，絕不能僅看研究表現，壓縮教師誠願教學的時間與熱忱； （3）招考博士生與延攬教師前嚴格把關：大學首長宜鼓勵自己子女∕學生先至他處歷練，降低近親繁殖阻礙大學發展，讓真正有解決問題能力、懷抱教育理想與科學研究熱誠者專注追求真理，才能闖出一片天； （4）校方高層需廣開言路：建立校務改進委員會的常設機制，敬邀傑出校友，齊心協力提早發現問題，杜絕流行後患； （5）校友會宜協助提振大學學風，可仿效國外大學提供任行政職教授的彈性研究費，不必向外申請，協助他專心校務，防杜資源錯置。 憶起傅斯年校長在臺大校慶明示「辦大學為的是學術、是青年、是中國和世界的文化。臺大應以尋求真理為目的，以人類尊嚴為人格，以增厚民生為工作目標。」未來臺大首當急務是在校務會議成立「校務改革委員會」，由下至上、由內至外，發揮台大人的己達達人的人文關懷與氣魄，蔚為風氣，闡楊傅校長的「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人文精神，將危機逆轉為深省後捨我其誰的澎湃奮進力。傅校長地下有知，一定深盼臺大人能振衰起敝，再度引領臺灣高教匯為正義洪流。臺大教育辦好，才不辜負社會的殷殷厚望！ 新年新氣象，誠願以「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立業需立不朽業」，與所有關切我國高等教育與科研健全發展者及愛護校譽的臺大校友共勉之。致謝：特此感謝生物醫學界前輩、年輕學者、長期關注我國大學發展與科學生根的仁人志士及海內外臺大校友熱心協助本文審閱，提供精闢見解。－本篇刊載於《科技報導》2017.2月號 4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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